唐代诗人常建解读:山水容我自在身
那天在家写完王昌龄之死,突然想起常建。
其实,早些年写《世有桃花》时,也提到过常建的《戏题湖上》:“湖上老人坐矶头,湖里桃花水却流。竹竿袅袅波无际,不知何者吞吾钩。”只是这次,说了这么多和王昌龄相关的人,那么就来仔细的说说常建。
常建与王昌龄是开元十五年的同榜进士,相交甚深。王昌龄死后,常建还特地去他的隐居地吊唁他,做了一首《宿王昌龄隐居》:“清溪深不测,隐处唯孤云。松际露微月,清光犹为君。茅亭宿花影,药院滋苔纹。余亦谢时去,西山鸾鹤群。”
曾经,他和王昌龄一起归隐,现在王昌龄无端被害,他更觉得归隐是必须要行的事了。常建是真正清傲之人,一生孤介,懒与名场通声气,交游中无达官贵人。文字唱酬,除王昌龄外亦无特别知名之士。
前面说到王昌龄的官运差,常建的官运比他更差。《唐才子传》说他“大历中,授盱眙尉。仕履颇不如意,遂放浪琴酒,有肥遯之志。后寓鄂渚,招王昌龄、张偾同隐,获大名于当时。”关于他的生平,可知者只有这一段记载。
幸好还有殷璠,殷璠是常建的铁粉,他在《河岳英灵集》中将常建列为首选,入选诗篇数量高达十五首(入选量居第二位),视常建为当时“河岳英灵”的代表。
在殷璠看来,常建代表着那些天赋极高,却未被赏识,埋没在地方的贤才。他为其高呼不平:“高才无贵仕,诚哉是言。曩刘桢死于文学,左思终于记室,鲍照卒于参军。今常建亦沦于一尉,悲夫!
——诚如殷璠所感慨的,古来才子大多都是高才而无贵仕。命若琴弦,心如飞蓬。能够名利双收,福慧双修的毕竟少之又少。
这颠乱的俗世,祸福瞬息即变。有人粉墨登场,侥幸成功,成为时代的宠儿,一时荣宠,却难预料来日如何;有人坚守本心,淹没在时代的罅隙里,至死都不明白悲剧的因由。更多的人,是在别人的影子中重复着自己的生活,心有不甘,随波逐流的熬完一生,生死疲劳,不得解脱。
《河岳英灵集》成书于公元753年,天宝十二年。可见在天宝末年,常建已为县尉,可能就是《唐才子传》所谓的盱眙尉。
盱眙古来即是名城,最著名是项羽家族拥立楚怀王籍以反秦的重要基地,后来与刘邦合兵亦是在此。项羽刘邦两个江苏人,最后跑到咸阳去争天下,可谓是创业者的典范。这也罢了。如今的盱眙,最著名的小龙虾,才是叫人苦笑不得。
当了盱眙尉这个小官职之后,常建于仕途再无寸进。安史之乱后,他失去官职,索性寄情琴酒,隐居而终。
我与殷璠见解不同,高才未必要贵仕,岂堪做吏风尘下,使我不得开心颜。
如果满腹诗书,只换了千钟栗、黄金屋,这其实是因小失大,是个亏本交易。如果一身才华,却要去卑躬屈膝,违背良心,不得自在,那我宁可不要钟鸣鼎食,玉堂金马。
常建官场失意,全其身于乱世,未必是坏事。不是每个人都要在尘世中奋斗的头破血流才算不负此生,从常建后来的选择,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。
既然当官当不好,那咱就不当了,既然红尘不好玩,那咱就隐居山水,放浪琴酒,自己玩去。
虽然寂寞,但谁能免得了寂寞呢?那些当官的,患得患失,午夜梦回,扪心自问,恐怕更寂寞。
他有一首诗名为《江上琴兴》,可见其人诗风心性:“江上调玉琴,一弦清一心。泠泠七弦遍,万木澄幽阴。能使江月白,又令江水深。始知梧桐枝,可以徽黄金。”——我后来在听琴的时候屡屡想起他这首诗,这人的风骨和风仪,是我喜欢的。
既然选择了一种生活,就不再羡慕另一种生活。我所喜欢的,是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。
对于现代人而言,常建委实不算著名,起码算不上唐朝诗人里的一线,但提起他那两句:“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”,又著名的无人不知。连那《红楼梦》里贾政刻意试贾宝玉才华,宝玉提了“曲径通幽”,贾政听后也无异议。
许是近些年,常往寺庙里去,对那首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,常有所感。
清晨入古寺,初日照高林。
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
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。
万籁此俱寂,惟余钟磬音。
——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
破山寺在今江苏省常熟县虞山上,始建于南齐,所以常建称“清晨入古寺”。今日只存遗址,因常建诗而成为古迹。其程度大约和苏州寒山寺因张继的一首《夜泊枫桥》而名传天下差不多。
这诗的美意,亦非少年人能够体味。要到了人事渐长,俗务缠身之际,偶尔得一日闲暇,于青山绿水中醒来,才知道这“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”的清静妙义。
我有一年独自跑到普陀山,在法雨寺借宿一晚,早晨就是在寺庙的钟磬声中醒来,听得僧人诵经之声隐隐,一时物我两忘,觉得尘虑俱消,心神俱畅。
那天天气晴好,日光温柔而迟缓,又是春末夏初,树木葱茏,鸟鸣枝叶间,越发有常建诗中之意。
唐朝文人悦禅的风气,其实不比宋人弱。玄奘法师西去天竺,习得大乘真义,回国创立唯识宗,使得佛教进一步本土化,到了初唐,又出现六祖慧能,提出“明心见性”的要旨,深合了文人意趣。这使得文人无论得意还是失意,都有了新的精神追求。
有唐一代,佛教之昌盛,亦为后来鲜见,佛门宗派出现了天台宗、华严宗、唯识(法相)宗、三论(法性)宗、净土宗、三阶宗、禅宗、律宗、密宗(汉传唐密)等。
唐代著名诗人中,与僧人往来唱和的,不胜枚举。举凡王维、孟浩然、韦应物、刘长卿、白居易、杜牧、李商隐、贾岛、张祜、韩偓等人都寄赠僧人的交游酬唱之作,甚或于李白这种好道之人,投宿山寺亦有佳作,乃至于寒山、王梵志、皎然、贯休这些诗僧,诗法独树一帜,那又是另一番风貌了。
无论以何种标准来检验,常建这首诗都是上乘之作。这首诗全用赋体(白描),直如在作画,运笔工整精丽,清雅淡然,不着深意,而深意自显。
宋朝的文人士大夫,特别钟爱这种清淡如禅的句子。欧阳修在《六一诗话》中说自己,特别欣赏常建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中“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”一联,想仿效它而久不可得。以文忠公当时在海内文坛的绝高地位,尚且对常建的诗念念于心,欲效仿而不可得,可见常建的诗作绝非俗品了。
既与王昌龄相熟,常建的边塞诗虽然存世不多,写的却也不赖,他有一首《塞下曲》是咏汉朝的解忧公主,诗云:“玉帛朝回望帝乡,乌孙归去不称王。天涯静处无征战,兵气销为日月光。
虽然诗人称颂了解忧公主和亲的重要作用,但对于解忧公主而言,她去和亲亦是不得已之举,她的祖父因参与汉初藩王的“七国之乱”而被诛灭,作为破落的皇族,罪臣后代,解忧公主没有任何理由和资格违背汉武帝的旨意。她的人生和她家族的命运都必须依靠“和亲”来改善。
年仅二十岁的她,被赐与年老的乌孙王,赐号“解忧”,相比她的前任细君公主,她又能心甘情愿多少呢?只是没得选择罢了。
塞外苦寒,风俗迥异,连语言都是不通的,一身两嫁的她纵然能强颜欢笑,曲意承欢,解得乌孙王之忧,却只怕解不得自己毕生之忧。
如今的新疆还有“解忧公主”这一品牌,是卖精油的,人们爱这四个字听起来就让人欢喜,可谁又念佳人之身不由己,忧思难遣?
人们常说,命运最大的残酷,是由不得人自己选择。可又焉知那命运逼你去走的道路,不是你本该要走的路呢?走完这一生,检点过往,能够看清的道路才叫做命运,之前的,都叫做转折
解忧公主若留在汉地,亦不过是罪臣之后,渺渺皇族中绝不起眼的一位。她是远嫁到了乌孙,才有了新的命运。无论这命运是好是歹,她终是有了一搏的余地,远胜于做那轻如鸿毛的皇族。而常建,当不了大官,能够不违本心的做一个隐士,世我两忘,亦是大幸。
女人,只要不把感情得失看太重,男人,只要不把功名富贵看太重,这一生就容易自在了。